赶考记/仲肇湘(1947年学校董事长)
日期:2020-06-18 00:00:00  浏览量:190

    仲肇湘 ,男,(1905—1998) 字绍骧,吴江盛泽镇人。著名慈善大亨唐仲英的表哥,著名教授,长期定居台湾,国民党,中央评议委员。盛泽镇士绅仲少梅之长子,任南京中央立法委员。
    上海交通大学毕业,中华民国第一届高等文官考试及格,中国国民党国防研究院结业。历任民国江西、省政局科长、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传从室第三处同少将专员、中央政治学校主任秘书兼教授、中国农民银行董事会主任秘书、江苏省第三选区第一届立法委员、中国国民党中央设计考核委员会委员、 国立政治大学教授、《中央日报》总主笔、第十二届中国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。苏省代表。1936年11月20日任安徽省反省院院长。1947年9月5日,江苏省教育厅训令指示:校名正式定为“吴江私立盛湖中学”,校董会改称董事会,校董改称董事。事毕,董事长改由仲肇湘担任。1998年7月10日逝世,育有三子,幼子仲泽还常来往于海峡两岸。
    民国十九年夏我自上海交通大学毕业,奉派胶济铁路实习;铁路总局在青岛,因此我就往青岛报到,和同期同学多人合租了一个住处,共同生活。大家都是初出校门的年轻人,有一股活泼的朝气,加上路局发给我们的实习薪每人每月大洋六十元,外加房租津贴尽够一个人化,所以大伙儿除了实习和写报告而外,就尽情的去享受这美丽的都市风光。青岛位临胶州湾,背山面海,原是个渔村,在德国人手里才把这村姑打扮成一摩登少女,都市建筑完全西化,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始自日本人占领下收回改为特别市,以市容和风景来说,在全国各大都市中当首屈一指,到了夏天,尤为避暑胜地,各国驻华军舰亦都移舶于此,置身其中,恍在异域,充满了外国的情调。我是个爱好运动、爱好风景和惯于沈思幻想的人,青岛这地方对我太理想了。骑马、打球、游泳、溜冰,各式各样的运动都有,最使人难忘的,带上一册心爱的诗词或文艺小品找上一个海滩岩石,倚卧其间,随手翻阅,时而极目远眺,片帆点点,水天一色,时而闭目凝神,海潮走岸,浸灌成声,斯时也,人和大自然融为一体,有一种天人合一的意境,这种感觉,真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。但每个青人人不论对自己,对国家都有着一种『有厚望焉』的期望心理,我那时虽然十分迷恋青岛的自然环境,而对于路局的工作,却不怎样有兴趣。因为那时路局的人事,非常拥挤,实习一年期满能补上一个办事员,同学们已经要举杯相庆,从办事员再往上望,不知还有多少级才能爬上较高的地位如处长之类,而初出茅庐的青年,往往是心雄万夫的,局长还不一定在眼里呢,总以为学交通的将来要当个交通部长或至少次长,才算不负当初。眼看当时这 种情形,如果循资按格,岂非『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,』将来就免不了落得个『冯唐易老。』于是我彷徨了。同时青岛这个地方,日人视若禁脔,日侨既多,已经触目惊心,而日本海军官兵们的昂步街头,其旁若无人,不可一世的气势,尤引起我无限的感慨,于是顾亭林『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,』这两句话,就不时涌上心头。我就在这样错综的心情中:迷恋,彷徨和感慨,在青岛住上了近一年,但始终没有改行的意念,因为我学的是交通管理,嫁鸡随鸡,嫁犬随犬,穿起制服做路员是我份内的事。转眼第二年的春末夏初,正是青岛的好时光,游客渐多,我也玩得正起劲,忽接父亲来信,说考试院举行第一届高等文官考试,要我去应考,并且说已托人替我报了名,考普通行政组,请当时在监察院当秘书的杨千里老世伯作了保。我接到这封信后,非常踌躇。我读的交通管理,普通行政的考试科目,多属政治、法律,和我所学可说风马牛不相及,其次我是个内倾性格的人,常自视若不足,总觉得人家比我强,加上普通行政在我是外行,将来考不取,岂不丢人。但父亲这番望子成龙的意思,是无法抗拒的,好在考期还有一些时候,当前并不急,慢慢的也就把这件把这件事搁在一边。我那时的兴趣完全放在海水浴,人晒得像个黑鬼子。青岛的海水浴场是全国闻名的,居青岛而不去享受海水浴,那才冤呢。日子过得很快,考期逼人而来,我才想起临阵脱逃之计,于是写信给父亲说实习如何紧张,报告一定要限期写好,同时路局又不准请假,编造这一套理由,意思是说我不准备去参加高考。谁知在七月十日那天上午接到父亲来个电报,说如果路局不准请假,辞职可也。这下子,就知道『劫数难逃』,而屈指一算,离开考试祇有五天了,于是急急忙忙买当天下午开上海的轮船票,此时才深悔早知免不了要去出丑,为什么不预先作些准备,有准备总比没有准备好些,在甲板上踱来踱去,望着海茫然失神。入夜,波浪汹涌,辗转不能成寐。十一日下午船到上海,马上乘京沪夜车赶南京,十二日一早抵达下关,雇车到中正街西成旅馆下塌。我父亲往时到南京,都住这家旅馆,所以我就想到了它。一到旅馆,才知道我的保人杨千里先生就常住在这里,同时同乡陶见山、陶昌华昆仲两人,亦来参加高考,不期而遇,欢喜万分。此外还有几位同乡亲友,亦在这家旅馆,几乎可以开一小小吴江同乡会呢。当天我就去检查体格,把试前一应手续准备停当后,才舒了一口气。这几天实在马不停蹄,真是名符其实的『赶考』,但也像大梦初醒,心里感觉得一阵空虚,因为手续虽是办妥了,但拿什么去考呢,空空如也像一张白纸。孙子兵法上说『甚陷则无惧』,青年人又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勇气,我算算日子,离考试祇有四天了,除了吃饭睡觉,大约还有五六十小时,可作准备,于是牙齿一咬,决心抱佛脚,也许菩萨有灵,亦说不定的。当天第一件大事是到书店里去买了一部高等文官考试大全。我其时法律方面的智识,幼稚得可怜,祇晓得有刑法民法之分,其它一概不知。把考试大全翻了翻之后,对于普通行政组考试科目内容,才摸到一些边。考试大全是书商们临时编撰应市的,内容当然不会精采,自然不能倚若长城,视为宝筏,但我除此别无他法,时间也不容许我到图书馆去找参考数据。正在无可奈何之时,幸运来了。原来陶氏兄弟也是考普通行政组的,带来了一只竹书箱,大概是他们父祖辈从前赶考用的,装满了每一考试科目的参考书,分门别类,相当丰富,承他们应允在不用的时候,借给我读,于是我的后勤问题解决了,取之府库,不需外求,至今我还感激他两人的好心肠。就这样,我日以继夜的专心抱佛脚,年轻人强记工夫好,死啃死记,在短短的四五天中,完成我初期作战准备。以下便进入阵地,正式作战了。
    第一屈高等文官考试分普通行政、财务行政、教育行政、外交官领事官及警察行政五组。普通行政组单独先考,七月十五日开始至七月二十二日止,中间一天礼拜,另休息一天。普通行政组考过了,才考其它四组,所以有人同时兼考普通行政及其它一组的。报考的共约三千多人,我祇知道考普通行政组的一千六百四十八人。试场分三处:一为中央大学大礼堂,二为中央大学体育馆,三为八府塘省立南京中学。考试设典试委员会,主考官兼典试委员长戴传贤,典试委员陈大齐、刘光华、(古月)仁源、张默君、饶炎、黄序鹓、陈长蘅、谢健、冒广生、黄镇磬、黄慕松、戴修骏诸先生,陈大齐兼典试委员会秘书长;襄试委员于洪超、(古月)庶华、曹经沅等四十二人,邵元冲为襄试处主任,王用宾副之。典试及襄试委员会就设在府塘省立南京中学第二院内。仿前朝制度,典襄试委员设闱场,于七月六日鸣爆扃门,各门锁钥由监试委员掌之。各典襄试委员不仅不能越雷池一步,且与外间隔绝交通,连信札及电话均不来往,如是者三十几天,命题、阅卷、评分都在闱中进行,直至八月八日口试完毕,九日正式发榜,始再鸣爆启门,让典襄试委员恢复自由。关防的严密,礼节的隆重,为此后举行考试所未有。这次考试共分三试,第一试考国文党义两科,接着第二试考各组专门科目,第一二两试及格者,参加第三试面试,前一二两试占总成绩五分之四,面试占五分之一。一共考取普通行政组朱雷章等四十三人,财务行政组罗厚安等七人,教育行政组周邦道等二十四人,外交官领事官李铁铮等六人,警察行政组杨君劢等二十人,共一百人,其中有薛铨曾一人兼中两组,所以实仅九十九人,但后来外交组中有刘锡章一人,发榜时分数计错,把他漏了,事后查出再把他补上,所以结果还是实足一百人,平均三十几个人中取一个。考试院戴院长为刘锡章事特地引咎自去处分,罚俸几个月,当时报章传为美谈,这虽是一个小小的插曲,但亦可见考试院对这次考试的郑重其事。戴院长极熟悉历代的典章制度,考试在中国又有悠久的传统,所以这次考试有好些方面,颇有古色古香的味道。譬如八月九日正式发榜,用的是金笺,前文写着:『所有及格人员……合亟榜示于后,仰侯考试院示期颁发及格证书可也,此布』等语,中段开列及格人员人名,榜尾写一斗大的榜字,还用朱笔划个大圈,完全是老格式,贴榜的时候,鸣爆奏乐,旁边还站着佩剑的卫士,考试院又在南京关帝庙旧址,这幅景色,现在想起来,使人油然发思古之幽情。以上写着一些考试记事,以下言归正传,写我的赶考。
    我和同乡陶氏弟兄的试场,都在成贤街中央大学的大礼堂,规定一天考两场,上午六点至八点第一场,休息一小时,十点至十二点第二场。所以五点钟就要赴考场。我们住的地方,离中央大学甚远,那时市内交通工具祇有人力车,但早晨五点钟又不一定有,所以我们三人就定好一辆出差汽车,按时接送。中央大学的校门口有人守在那里,考生到此,照例便须下车,但我们坐的是汽车,五钟点天色尚未大明,门口的人辨不出我们是考生还是办事人员,所以不加阻拦,听其长驱直入,后来有一次露出了马脚,知道我们是考生;从此祇能『在此下马』,鱼贯而入了。到进场的时候,先验看准考证,进场后找好了座位,须把准考证放在桌上,以便监考人员随时查验。试卷是弥封的,草稿纸订在一起。考场内济济多士,老少皆有,形形色色,神态各殊。坐在我旁边的那位,年纪也不小了,桌上除了笔砚而外,还摆着铜尺、鼻烟、仁丹等物,摇头幌脑的像个走方郎中,我就知道他必不取,后来果然。第一场国文,规定用文言,毛笔,题目是:『天下之治,天下之贤共理之论』又公文一道:『拟国民政府通令各省迅速筹备地方自治限期完成令』,要三小时内写好,时间确很匆促。旁边那位先生,还要先起草稿,再加誊正,最后一定被抢卷,毫无问题。我照着题义做,写些什么,现在已记不清了,总之,当时并不满意。后来偶然在阅读明史时,发现这次国文题原来出在明太祖洪武元年的求贤诏,诏曰:『天下之治,天下之贤共理之。今贤士多隐岩穴,岂有司失于敦劝欤,朝廷疏于祈待欤,不然贤士大夫幼学壮行,岂甘没世而已哉。天下甫定,朕愿与诸儒讲明治道,有能辅朕济民者,有司礼遗。』国民政府统一全国以后,在南京举行第一次高等文官考试,取采洪武求贤诏为国文试题,当然最恰切不过,可惜考的时候不知道,如果当时能叙明出处,点一下题,我想至少要加上十分。第二场党义,是为第一试。第二天考宪法、民法;以后接着刑法,地方自治法规、行政法、各国政治制度、中国近代史、经济学、财政学、经济政策等科,到二十二日才考完。是为第二试。我对于法律科目,原本是外行,虽然抱佛脚,究竟不济事,考得很坏,尤其行政法一门。因为往常考完第一场,可以把寄放的书籍取出,抱第二场的佛脚,中间有一个多钟头。那次寄件处忽然不准把寄存书籍取出来,大出我意外,于是行政法这一门,祇考了三十几分。至于政治、经济等科目,我平时喜欢浏览,有几门学校里读过,所以考得不差,八十几分,七十几分不等。高考分数打得很紧,定有阅卷标准,襄试委员先分阅,用蓝笔,典试委员再覆阅,用红笔,得分以红笔为准。这一传统一直保存到现在。我就靠截长补短,才考上了中等第二十二名,在我来说,这已经是非分了。我因为事先无准备,对这次考试,毫无自信,记得在考试剩最后一天时,曾和陶氏弟兄合议称病缺场,这样回家好有个交代,谓出于「不可抗力」,所以落第,几乎已作定论,倒是陶见山兄老成一些,最后还是主张有始有终,大家这才勉强考完。自七月十日青岛动身到七月二十二日终场,在一连串紧张之后,像上了全身麻醉醒转来一般,通体松了劲。当晚睡了个好觉,次日一早搭上京沪车,以败军之将的心情,懒洋洋的回家,父亲问我考得怎样,祇得虚幌一阵,支吾其辞。到八月六日中午,忽然南京来了电报,我就知道有喜讯,打开一看,是我托他看榜的朋友陈伟兄打来的,大意说『榜上有名,八日口试,速来,』于是全家几摇动起来。在当年,尤其在我家乡的一个小镇上,对第一届高等文官考试及格,还是把它当作中举,中进士看,父亲原来有些感冒发烧,竟亦闻讯霍然。我呢?好像中了奖券,在喜悦中颇有意外之感,同时最关心的,不知陶氏兄弟如何,我这次考取,得助于他们不少,后来才知他两位名落孙山,为之怅然,真所谓有幸有不幸了。八月七日我到了南京,翌日八时许雇了人力车到考试院,及至门口,一看毫无动静,问明了挂剑的守卫,才知道口试在八府塘,那年正好江南大水,南京市区有些地方积水未退,而时间已经快到九点了,我非常着急,怕误时,于是重赏之下,给车夫一块大洋,要他急行军,奔赴试场,其奈路上有水,快不出来,还是一步一步的老牛破车,到八府塘,已经快要开始口试了。先是每组前二名共十位举行口试,以后才依次轮到我们。考生面对着考官坐在一排长桌前,问得非常简单,不多几句,就算『过了堂』。大家像吃了定心丸似的陆续离去。次日正式发榜,八月十二日在考试院大礼堂领凭,典礼由戴院长主持,我们公推周邦道同年代表致答词。记得戴院长训词中,引用易经中既济,未济之义,意思是说考试及格祇是学问事业之始,不要以为『既济』,一得自满,我们的周同年即席致答时,亦引用了一些易经的话,颇得在场考官们的赞许,我们也在暗中喝彩。原来这次考试榜首虽是普通行政组的朱雷章,但分数最高的却是周邦道,他是教育行政组第一名,平均八十三分点四,朱为八十二分点二,但因为普通行政组排在前面,便成为榜首,我们之所以推周邦道代表致答词,就因为实际他是状元的缘故。领凭以后大家去恭谒 总理陵墓,回来后,戴院长在考试院的华林馆赐宴。记得每上一道主菜,就有国乐队奏起音乐,当时尚无广播音乐,更不用说电唱机了,吃饭奏乐,大家觉得非常有趣,好像进入了琼林之宴,其时『去古未远』,有这种联想是很自然的。我的赶考,至此功德圆满,以后便是分发工作了,考试院并且将录取人姓名行文通知其原籍县政府,使他在乡里间也可荣耀一番,大有科举时代报喜的意味。至于我回家以后,受到父母的赞许,亲友的庆贺,那是不消说的,可惜发榜不久,东北九一八事变发生,一场欢天喜地的抡才大典,被这阵暴风雨冲洗得黯然无光,我也没精打彩的领了分发凭照到江苏省政府去当学习荐任官,自此脱离交通本行,转入仕途,决定了我的一生,好像都是命运安排似的。三十年前事,现在想起来,很有趣味。在台湾的第一届同年还有三十人左右,高等文官考试在此地还是一年一度的举行着,因就当年往事,拉杂写成这篇赶考记,以存实录,但不知现在的考生,他们的味况如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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